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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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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出的梯田大半都毁在水上了,通畅的山路如一根绳儿,被洪水截成一圪节儿一圪节儿,断断续续,水回路转,出山一回如长征一模样儿。瓦沟河的水一年一年瘦下来,细下来,冬里竟如丝线儿一般细细弱弱了,遇着干年,冬里的瓦沟河就成了一道干沟,如一道长长的伤疤,横在竖在九龙山脉深处的沟里凹里。

    那些满世界都在种木耳香菇的年月里,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香菇木耳的价格就从天上跌落到地坑了,偷树砍树毁林造孽的步子也就慢慢淡了下来。淡下来了,又赶上山里人一老嗡儿往山外涌,三五年光景,嗑嚓嘭,瓦罐村就成了空壳廊儿了。人走了,村空了。人少了,村畔坡垴的树却又慢慢多起来了。树多了,瓦沟河断了线儿的水就又接续上了,又由细变粗了。

    魏长庚在树根儿长吁短叹着。这棵老古树,如不是村人惧怕树上住着树精树怪,恐怕也难存活到如今哩,恐怕早就进了炼铁炼钢炉了,就为着村人传说这古树上有树精树怪,谁要是砍了,就会大难临头,就会一家人死于非命,就会遭飞来横祸,所以才活到今儿个哩。

    日头爷儿把他的温热倾倒在这一世界里。魏长庚脊梁沟里涌流着热乎乎的汗珠儿。他起身朝官路走去,踢踢踏踏走去。老黄也跟着走去,脚下树叶儿呼呼啦啦的声音,就滚了一脚地,滚了一河沟,滚了一路面。

    看见这细长的官路,魏长庚心里也有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也有一疙瘩一疙瘩解不开的心事哩。他这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人都老得不中不中了,可是瓦罐村通向外头的这条官路,却没有多大变化。早先是兵荒马乱,人人都为这羊肠小路挡住了兵呀匪呀而在心里小小高兴哩。山越深,路越难走,就免去不少祸事不少麻达哩。新社会来了,前前后后好几回都说要把这路修通,可是一回又一回都是修着修着就停工了,一停工,就搁在那没人管了。没人管,水害就来了。水害一来,就把本没有修出的路又毁得没眉没眼了。

    最早一回是在魏长庚从部队回村那阵子,村里动员大家伙修路,村人都积极响应。谁知,才干了一冬,就一天一地的红旗招展,就都投身到人民公社去建设中去了,就疯疯张张吃大锅饭了,就跑步奔向共产主义了,就满世界生发出黑紫狼烟的铁炉钢炉。随后,路就搁了下来。一搁,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过去了,就遭了水害了,就把那才挖出点眉目的官路又冲得圪圪节节四零五散,一切重又回到原始的状况了。

    缓过了几年儿,后来,魏长庚当村长那阵子,他亲自跑到公社,求爷爷告奶奶,想叫上头也帮着把通向瓦罐村的七八公里羊肠路修成能过架子车的宽展路。公社干部说,瓦罐村太?远,算尽了也就是二十几户人家,现如今都在搞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你说的事儿先搁搁,我记着这事儿,有机会再考虑。魏长庚说,啥时候才有机会?公社领导说,这个谁也给你说不清,你先回去,有消息通知你。魏长庚就回去了,就跑到大队部去跟支书商量。支书说,公社领导都不敢贸然抽调人员来修路,大队有日天的本事?谁敢顶着不学大寨的罪名去修路?魏长庚摸黑儿回到瓦罐村,就召开了一个群众会,把上头的精神传达了一下,就说看来咱瓦罐村是个世外地儿,是个没妈的娃子,没人管哩。既然没人管,那咱就自己个弄。那个时候,好似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瓦罐村,农业学大寨的政策在瓦罐村也没有人督催。魏长庚就带着一村人把农业学大寨变成了修路造道。那年冬天,一村人正干到红劲处,却接到大队通知,说县里农业学大寨参观团要来瓦罐村参观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主要是坡改梯,起高垫底,改河造地等为主,而修路造道是不在范围的。魏长庚知道他弄的事儿跟上级精神不符,就给大队支书说,能不能不叫参观团来瓦罐村参观?大队支书说,你当这是我定的呀?这是县里参观团的头头定的。那头头说川边大路边就不看了,就想看看你们的山里沟里干得咋样。公社干部说那你想到哪看看?参观团头头说,也不为难你们,把你们公社地图拿来我瞅瞅。他这一瞅,就瞅上瓦罐村啦。那个头头指着地图上一个针尖儿大小的小圆点儿说,就是这个瓦罐村了!公社干部不知道瓦罐村农业学大寨弄得咋样,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到过瓦罐村,也没有通过大队干部过问过瓦罐村的农业学大寨情况,就心急火燎让秘书给大队干部摇了一个电话,回说也不清楚。秘书就说,赶紧派人过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十二点以前把情况反馈给我。大队干部就骑着自行着,连爬带滚跑到瓦罐村,一看,干是干得蛮热火,就是跟大形势不沾边儿。大队干部很熊了一通魏长庚,说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是想当然的自由主义,是不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是……是要受到严肃批判的!好似他就是村长,而魏长庚则成了个生产队长。说完,气哼哼就走了。下午,参观团如期而到。参观团头头在工地上大发雷霆,骂得公社干部狗血淋头,公社干部又骂得大队支书大汗淋淋,最后,大队支书对魏长庚说,甭仗着你去过延安,跟过首长,你就敢胡作非为,看我咋收拾你!说完,就灰溜溜气急败坏跟了大股小股人马出了瓦罐村。

    魏长庚的村长被撤职了。修路的工程也停工了。

    一停工,就停了三年五年,七年八年,就到了一九七六年。魏长庚难过呀,哭得跟泪人儿一模样。一世界人都哭得跟泪人儿一模样。人哭,天也哭,好似一世界人的泪水就汇合到一处了,就铺天盖地从天上倒下来了,九龙山脉就山摇地动了,官岭就一片汪洋了,瓦沟河就黄水滔天了,瓦沟河畔已经修好的三里五里土路面儿就被那汹汹的黄水儿吞吃了,留下的就只有一条歪歪扭扭曲曲弯弯的乱河爬了哩。

    后来呢,后来土地就下放了。土地下放到一家一户,人心就不齐了么,就活络了么。一开始,还有人提议重修瓦罐村的道路,后来村里就只剩下老弱病残了,年轻人就都如燕儿般飞出了山窝子,飞到大城小市里去了。这当儿,这当儿魏长庚头发也白了,胡子也白了,脊背也开始弯了,想领着大家伙儿再修路,已经是只能在心里想想了。从那时起,瓦罐村每年的春夏秋冬里,每个季节都有人家往山外走的,有时一季子走一两户,有时一季子走四五户,不几年,瓦罐村就走得没几户了,最后国家又搞了个移民搬迁啥儿的,把深山老荫里的庄户人全都搬移到镇子里县城里了。就为着瓦罐村人少路远,不值得修路,不值得架电,瓦罐村人直到搬迁完了,也还是不通路不通电呢。一世界都享受着宽宽展展的大路,明光闪闪的电灯,瓦罐村却还是跟这个红红绿绿的世界隔着山隔着水哩。

    魏长庚蹒跚走在细细窄窄坎坎坷坷的小村官路上,眯眼瞅瞅蓝得干净透亮的天上,悠悠飘着丝丝瓤瓤棉絮儿样蚕丝儿般的云儿,心也如那云样丝丝缕缕没头没续,没着没落,没依没靠,空疼空疼。老黄一直跟随在魏长庚的前后左右,不离不弃,像魏长庚的影儿样在他身边飘来荡去。瓦沟河的水已由前些年的细丝线儿,变成碗口粗水桶粗了。也许是连着落了两场雪,雪水就从沟沟岔岔汇聚到这里了,水就在这个时节里哗哗啦啦了,叮叮咚咚了。

    水在路旁的河道里浅吟低唱着。往远处看,也分不清哪是河道,哪是官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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